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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不下一条船的坏码头》

小林折了十六年的纸船，今天是他第一次在纸船里放上玻璃珠。

小林的老家在山里。山里没有大河没有大海，只有一条小泥沟，从小林的爷爷的爷爷开始，每个小男孩七八岁都要在小泥沟里脏兮兮的滚上一圈然后被爸爸妈妈骂，听的是一样的泥沟里有小鬼的故事，也都同样的哭过一整个晚上哭红眼睛鼻子。

那天邻村的男孩儿和张胖打架的时候小林生病了，被爷爷奶奶放在床里裹上厚厚的棉被、红着脸蛋的小林自然不会被男孩子们扔石子，也不会被推到脏兮兮的小水沟中心，更不会明白为什么那个一向温婉的李婆婆第二天眼睛红红，小林只是被看了一眼就觉得身上着了火。从此小林再没见过李婆婆，也没见过那个总是挑衅自己的小男孩。可能他们都是假的呢，小林心想，手再在对折的信纸上压了压。

小林是文静的小孩，他不喜欢和邻村的男孩打架，最喜欢的事情是把爸爸寄来的信全都折成纸船。

另一个世界里小林有一个码头，码头里有他自己的纸船，也有别处来的。小林的码头很大，码头外面的水也很多，和村里的小水沟不一样，他从没见过码头外面那些水的尽头。那时候小林没见过大海，固执地认为这就是世界上最大最好看的海，每天有古今中外的船在这走过，在他的码头歇歇脚，给他讲故事。外面来的每艘船上都装着点什么，不像小林的纸船白白净净。他有时候羡慕那些五彩的玻璃珠，但很快就厌了，继续和自己的小船聊天。他问它们：有没有想出去玩一玩呀？

后来小林真的带它们出去玩了。那个只出现在信纸里的父亲有一天接走了他，给他漂亮衣服和新鲜的零食，看到房屋角落堆着的纸船他笑了笑，说改天带你上很大的船上玩。小林问能不能带上他的纸船，他的纸船还没有驶出过码头，每天都在听外面的故事，它们的仓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珍奇的宝物，也没有勇敢的水手。父亲说好啊，你还可以带更多的朋友。

别的朋友，小林想，别的朋友。小林在学校里有几个玩的好的男同学，也有几个腼腼腆腆聊得来天的女同学，可是他们算是别的朋友吗，他们有自己的小船吗，没有的话那可怎么带它们出去啊。

直到有一天小林迷路，被一个好心的姐姐带到一个热闹的小屋里，有味道奇怪的饮料和零食，有打扮奇怪的男人女人过来和他聊天。小林一开始不想和他们聊天，也不想吃他们的东西，谁叫有一个男人胸前别着一艘很漂亮的船，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可以送你这个呀小朋友。可是你要喝叔叔给你的饮料。你看它好看吗?

小林尝了尝，没有想象中难喝，而且身体变得暖暖的，他好像猜到那是什么了，可是谁在乎呢。男人摘下胸前的装饰给小林别上，问小朋友你多大啦，以后可别随便来这里啦。可是叔叔人不是很好吗，那个姐姐也给我蛋糕吃。

不是所有人都像叔叔一样好的。走吧，你家住哪？

晚上的小林在码头兴奋地跟小船们分享这天的见闻，并给它们展示了那个叔叔送给他的新的船，金属的船体闪闪发光。纸船们叫嚣着反对这样的船，说这样的船好大好累，会沉下去的。小林想想觉得有道理。可是它还是我们的新朋友啊？

为了证明这艘船的安全性小林又去了那个小屋好几次，人们也由惊讶变熟稔。小林那时候知道了世界不只是蓝色和白色的，就像男人和女人之间能做的不止有拥抱和亲吻。他趴在陌生人的肩膀上轻轻哭泣，眼泪鼻涕弄脏了布料上好的衣服。就这样还不够呢，陌生人提出可以带小林去游乐园，小林想了想，答应了。

没有人告诉小林和他的纸船们外面的世界是游乐园，骑在旋转木马上可以在局限了的时间和空间里感受短暂的航行的快感，摩天轮的小盒子可以转到高高的天上，坐小船的人永远看不到那里的景致，纸船们叫喊着你这个骗子，外面的货船们哈哈大笑，那个金属的船还停在码头，没有走但是也没有沉。小林怎么办呢，小林想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叠新的纸船了。他给女孩们叠过千纸鹤给男孩们叠过青蛙，可是很久没有叠过新的纸船了。他问陌生人要纸，陌生人给他刚刚游乐园门口递过来的传单，上面写着童话故事。

小林叠完，陌生人带他来到喷泉旁边，周围站着的都是许愿的情侣，池底的硬币闪闪发光。小林把童话故事放到水里。那个时候他看到夜幕是红色的看不到星星，他看到掉在地上的冰激凌球融化成一滩粉红色的水，他想到有一天他的大海也会变成红色的吧。

他回头，喷泉表演开始了，他被孤立在水柱中央，带他来的陌生人在水幕另一边，面容模模糊糊，而他的小船，早就找不到了。

过一会，他说，过一会我就过去了。

后来他的父亲带他去海上，他除了纸船还是没带别的朋友，只是父亲带了一个小女孩，女孩对他的小船很有兴趣，在他一只只往水里放的时候拆掉了自己的头饰，五彩斑斓的玻璃球掉下来，她一颗一颗放到小船里，小林没有阻止。小林折了十六年的纸船，今天是他第一次在纸船里放上玻璃珠。纸船放上玻璃珠真的很好看，看着女孩子纤细的手指摆弄着，小林心想，可是海浪也好大哦。

同时小林站在他曾经巨大的码头中心——现在这个码头只剩下一条金属船了，小林问你也要走吗，从不说话的金属船闷闷地应了一声。那好吧，再见。小林不知道向那个方向挥手。一会功夫大海不见了，船只不见了，小林码头开始飞速坍塌，再一会儿，小林也不见了。

以后的小林还会叠纸船，可是再也不留下了，他把纸船放在公园的喷泉里，放在方方正正的人工河里，甚至放在融雪时节的泥泞里——那泥泞让他想到他和船都一无所知的岁月。小林现在更喜欢去游乐园，坐在旋转木马上，在局限的时间和空间里，和着甜美的旋律，重复宣传单上的俗套爱情故事。

现在谁是你的庇护所呢，小林？